王小妮:所有的天线都对着香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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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紧邻香港的深圳,已经居住了整30年,以一条深圳河为界的两岸故事听过不少,有老故事也有新故事。
刚到深圳是1985年初,当时还没开始启用“边防通行证”。从广州站转绿皮火车慢慢晃进深圳罗湖火车站,印象里,出站要经过一条狭长的通道,是很简易的竹席棚,也许当时车站正在扩建。人流都涌向一个方向,回头看背后,空空荡荡,只有通往“香港”的指示牌。
出车站就感到南方湿软的空气,车站对面楼房上陡然显现出几层楼高的香烟广告,一个拿缰绳戴西部牛仔帽的美国硬汉。在我的个人印象里,深圳80年代的地标,不是任何一幢新起的建筑,而是罗湖火车站这幅矗立着迎接每个过客的广告牌。
曾经有个传说,几个内地年轻人扒货运火车准备逃往香港,车日夜不停地开,终于熬到天亮,从车厢缝里看见了城市,楼房上有三个五香烟和可口可乐的广告,他们好兴奋,以为这一定就是香港,赶紧找机会跳车,结果落了地就被抓,才知道跳车跳早了,这是深圳的罗湖口岸,离香港还有不足一百米的距离。
可见香港有多近,可见30年前的一幅广告对长期闭关锁国下的人们有多强的视觉刺激。
【三道铁丝网】
1949年以前的深圳河南岸香港一侧,多荒芜空旷的开阔地,居住在河两岸的农民各有些自家田地被划在了“对方”的地界,农民世代都是走惯了最便捷的路去耕种,哪里有什么边界的概念。1949年10月19日,深圳宣布和平解放,以深圳河为界,当时的港英方面拉起铁丝网。很快,大陆方面也驻兵加强边界巡查管理,长27.5公里的俗称“一线关”出现,这两道铁丝网的出现,终止了农民过往管理自家田园的历史。
虽然深圳河有浅水的时候,而水面最窄的地方,窄到可以跨一步跳过对岸去,1949年底开始,要经过设在双方边界的哨卡才能过境,需要过境耕田的深圳农民从这个时候起要申领过境耕种的证件。
最初的过境还宽松,驻扎偏远的中国军人到深圳墟市要走几十里山路,为图便利,有人换上便装,过香港去搭乘公交车,再经罗湖进深圳。(注1)
深圳这个小地方,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迅速成为“对敌斗争”的前沿。1950年,深圳成立居民小组,以10户为一个单位施行联保制,居民小组每五天开一次会,互相汇报思想,通报不明人员的流动情况(注2)。这个历来以农耕和渔业为主的偏远小镇,从那时候开始,逐渐衍变成重要的边防禁区和严防“资产阶级香风臭气熏染”的阵地。
第三道铁丝网出现在改革开放建立特区的初期。深圳和内地之间从1985年中开始,在新划定的经济特区深圳和内地之间启用了边防“二线”,居住在深圳特区内的人,生活在既隔离开了内陆,也隔离开了香港的三条铁丝网之间。
“二线”长将近90公里,铁丝网高3米,沿着它设立了6个能通往内陆的边境检查站,有163个边防岗哨。这条“二线”,再次把一些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农民的田地划到了特区界限外,所以,“二线”铁丝网留出29个“耕作口”,都有哨兵把守,人员通过要验证。
事实上,这条铁丝网曾经经常被熟悉地形的人剪破,发展成地下通道,没有边境通行证的内地人想进入深圳特区,交50块钱给专门的带路人。
“二线”关在多方呼吁下,2010年起取消验证,关口设施现在仍然部分保留,二线巡逻线成了一些驴友的周末徒步线路。
80年代中期,也许是多次逃港的冲击,和香港之间的“一线关”深圳一侧的铁丝网看上去有点破败,有些塌掉了,有些留着能并行两个人的洞,有的铁丝网看来是经过人的踩踏毁坏,只剩水泥桩。而对岸的铁丝网看起来坚固密实,有能行车的巡逻道,哨所上飘着港英米字旗。
当时我们住的地方,离深圳河只有几十米的距离,常去河边散步。河上有时候过拉沙船,船头飘着彩色的三角小旗,偶尔汽笛响起,像老电影里的小火轮。住在附近的孩子们常钻过“二线”铁丝网去河边玩沙,下河玩水,在河边拢火烤红薯,还曾经成功邀请哨位上的士兵一起吃中秋月饼。后来,这条铁丝网加固成高墙,沿河铺了比香港那侧还要宽的水泥巡逻道。高墙起后,河景几乎看不到了,就少去河边,这是90年代的事情。
80年代的很多傍晚,对岸边境线的界灯先于深圳的街灯亮起来,在当时楼房稀疏的深圳,感觉那边的灯非常非常亮。而蓝天下面,香港那侧的开阔地带完全没有人,大片茅草间成群的白色海鸟,背景是香港的大帽山,秋天每年都有起山火,一条火龙一样伸展冒烟。每次看大帽山都不自觉地想,那灌木丛生里会不会藏有人迹。
那时候的深圳到处是刚翻开红土的工地,天黑后很少行人,每个走路人的头顶上一大团蚊子跟着。最常见的夜间景象是一片简易席棚前围几十个人,凑着看一台电视,一定是架天线看香港的无线电视翡翠台或者亚洲电视本港台。
谁也不能预计这个临近香港的小地方会有怎样的明天。不过,现在不会有人说自己来深圳是为找自由,而那时候它的全部吸引力可能真的是感觉到了自由的可能,或者最临近自由,这个自由的来源当然是对岸,是映得夜里的云彩都更亮的那个东方之珠。
30年前,傍晚常有刚从河那边回来的妇女挑担子,卖香港带过来的力士香皂和公仔面,她们是最早的“水客”。紧邻我们这住宅新区的赤尾村空很多房子,有些老屋已经全塌掉,青壮年都过香港去了。
当时接近香港的最方便途径,是去武警边防支队再办理一个通行证去沙头角中英街。去沙头角购物和今天去日本抢马桶盖电饭锅很相似,傍晚沙头角海关关闭时候,到处是刚扫货回来的疲惫的人和围绕他们脚下的大购物袋。也有冒险带回免税相机的,有买本香港印刷品看过后扔掉就回来的,有二十块港币买八只芒果,几个人坐在街边一口气吃完的,因为海关规定,水果不能带入深圳,有偷偷溜过界去影院看一部三级片再溜回来的。一个熟人,每次过验证大厅后,任家人去购物,他自己找间快餐店坐等一份港式快餐,说那味道是深圳这边做不出来的。
1986年有个朝鲜代表团来访,听说邀请方给他们每人派发30人民币去沙头角购物,人人都买电子表和折叠伞。
中国人的购物血拼,或者就始于当年的沙头角。也曾经有几年,港人拉行李车过罗湖来购物,缠着腰包的妇女专程过深圳东门市场和老街买青菜买蚕丝被。罗湖火车站旁有座楼专卖各种假名牌。
【自由的冲动】
我看到的资料,最早的“逃港”发生在1949年下半年。据说,在罗湖桥头聚集等待过境的人有时超过十万。应付不过来的港英方面临时决定甄别放行办法是,用广东话发问,能用广东话回答的放行,不懂广东话拒绝过关。被拒的人被迫另想办法,塞两根金条,跟着带路人在夜里过深圳河,逃港的地下管道由此出现。有人估计从1947年到1950年从深圳过境200万人。(注3)
有记录又成规模的逃港分别发生在1957年、1962年、1972年和1979年,无论哪一年偷渡深圳河,都可以定罪为叛国投敌。
1962年5月的逃港潮,现在听起来依旧惊悚兼动人。最严重的几天,每天几万人过境,快速潜入香港街市,报纸上描述他们“随处向人乞讨,走近食店不给吃的就不走……香港原来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了”。由于港英政府之前有安置过难民,而当时的政策申明,只要非法入境者能进入香港市区范围,便可申请成为香港永久居民。这样形成的后果是逃港者不顾一切要先进入香港,再进入市区。
太多的难民涌入,港英政府措手不及,决定必要时候调军警封锁拦截,只要把过境后的难民拦截在山区,就可以直接遣返他们回大陆。事态最严重时,动用了军警5000人,上百条警犬,18架直升机,使用了警棍,曾有上千警察手牵手结成人墙,阻拦截停难民。靠近边界搭建了临时收容所,凡抓到的,可以饱餐一顿后遣返,这一餐是自助的,有鱼有肉有面包有香肠。
据估计当时有半数逃港者遭遣返,但山野间仍滞留大量的人,等待机会进城。这时候的香港报纸每天的最大新闻是边界事态,报上发布了《百名难民寄语香港亲友》,列出100多名难民在港亲友的名字,直接向他们求救。明报刊出社论《火速!救命!--请立刻组织抢救队上梧桐山》。有统计说,当时的一个难民可能牵动10个港人,前者可能是后者的亲友同学同事。
1962年5月15日前后,十几万人次的港人来到边境救援接济难民,报纸报导说“本港亲友及见义勇为市民,纷纷自购面包粮食,寻找难民,山头上,呼儿唤母,一片混乱”。这让很多香港警察举不起警棍,使得很多难民被亲友接走。被抓后送进收容营的,第二天会被遣返大陆,当夜,有3千到4千港人露宿在营地外守候。而香港市区的这一夜,几乎所有娱乐场所自动熄灯关门,对非人道地截堵遣返大陆难民表示抗议。几乎所有媒体停播娱乐节目,电台现场直播当晚的营救实况。
第二天的遣返路上,有人跟着运送遣返难民的卡车,往车上扔食物,喊出留在大陆的亲友的名字。而卡车司机把车开得极慢,这时候有人冲过去横躺在路中央阻挡运送卡车,上百人跟随过去,用身体堵路,人群拼命呼喊难民跳车,几十辆卡车就这样被迫停下来……(注4)
现在重看年的记录,想到的只有最简单的三个字:人啊人。
刚来深圳时,认识了几个当年的广州知青,他们说当时的知青中,有人下乡后不劳动,只学游泳。有插队去海南岛的,从广州乘船出发,船接近香港海域时,有人突然跳水,完全不顾海面上正飘着偷渡者的尸体。
曾经帮我们装修房子的工头老彭,有一天凑到厨房门口问:煮的泰国香米吧,闻见这味就想香港,前年逃港被抓进牢房,每顿饭都吃泰国香米。问老彭:还跑吗?他说:看好了机会当然还要跑,做苦力薪水高。这是90年代初的事情。而80年代末,忽然出现英皇室有庆典,港英方面将大赦难民的谣言,搞得边界非常紧张。
很多年了,只要大陆遇到灾害,电视很快会播出众多香港明星参与的捐助义演,屏幕下方快速滚动着完全陌生的香港市民的名字,有老人有小朋友,每个名族后面是他们的捐款数字,有几十元有几千元。
看看香港人口统计数据的变化:1945年50万人,1950年220万人,1980年510万人。香港男女人口比例曾经是4:1到5:1。
据广东有关方面的统计,1960年代,香港容留了大约100万偷渡者,占当时总人口近三成。1979年到1980年间,广东各地约70万人偷渡进入香港。有人由此推论,现在香港的主要人口是逃港者和1980年以后抵达香港的港人亲属。
而我自己更多的个人记忆是调天线,爬到楼顶上的人在问:清楚不?下面的人仰面答:清楚了!所有的天线都对着香港。天线调好了,晚上可以静静地看明珠9:30,它是很多人在上世纪末的精神食粮。
现在南下深圳,有飞机有高铁,没人会打探你来这儿的目的。回到30年前,一片红土和无数水田无数小山岗的深圳,自由真的近在咫尺。现在你说你来深圳是为找自由,一定会被笑话或被骂。
注2,注3,注4:均参见陈秉安著《大逃港》(广东人广民出版社2010年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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